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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內洋溢著簇新未被淡化的氣味,油漆的嗆鼻過了兩天仍退不盡。所有設置的俐落,牆上木板的柚香,說不上清新,但這是初生建築的稚嫩,它還在適應四周新環境,還在顯露自己初來的與眾不同,並不急著被周遭同化。


已經是第四間分店了,這幾年來他跟不二良合作的品牌發展意外的順利,在市場上占有不錯的地位,之前都是不二良減少接收設計邀稿,攬下了八成的工作量。前幾天他剛離開了月刊社的工作,決定專心投入自己的事業。想不到因新店開張,他比離職前還忙上十倍,但更是意想不到的樂在忙碌中。店內由貨架陳設到廚窗上的一台舊式收音機擺設都經他們之手,每家店的設計裝潢必須親自動手,看著一間間他們的心血結晶落成到客人出入不斷,他多希望能同一時間身處四家店之中。

差不多到打烊時間,店內人潮已然散去,新開張的限量商品也早換購完了。店員們忙著收拾,他站在櫃檯後,置身已熄滅的室內,外面街燈送來淡淡的夜色,空間是如此的寬敞,大得他無所適從,明明是個箱子,卻如海洋無止無盡,將他包圍住,好溫暖,又有點不實在。



最後走的店員跟他道了晚安就駕著綿羊離去了,他坐在門前的楷梯上,兩旁放著幾盆草葉植物,沒有鮮艷的花,多出的俗麗跟他們品牌不太相襯。星辰被隱去的天空索然無味,滲了點城市的灰白,很枯燥,他卻把視線停留了好一陣子。寂靜無聲的時空,突然緩緩的引擎聲入侵耳膜,看向來源處,濛濛亮光自巷尾移近,逐漸放大擴散,直到在他面前停下,隨著消去的機車聲響消失。駕車的人脫掉了頭盔,環視著這家已進入休眠狀態的新分店。

「喔喔,新店很不錯嘛,地方挺大的。」

「當然囉,這位置我們找了很久耶。」

「對啦你很辛苦嘛我懂我懂,所以外帶送來了。」車上的人轉身從箱子裡拿出兩袋看來很豐富的食物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上前去接過放到樓梯上,興奮期待著這頓免費晚餐「幹我為什麼要當你的跑腿?」

「瑪大爺息怒~在這邊吃外帶不是滿有情調的嗎?」

瑪莎縱身跳下車,然後坐到他旁邊,開始拆封一盒盒食物「誰要跟你有情調啊?我又不是怪獸那混蛋。」

「他今晚沒空,是兄弟的話來陪陪我會死啊?」

「今天他當然沒空,但這能成為你找我來塞時間的理由嗎?」

他瞇起眼直直盯住瑪莎,嘴角扭曲成憤然的輕蔑,瑪莎拋給他一個無奈的白眼「算了算了,今天心情不錯,就陪你瘋一下。」


坐在梯間吃著瑪莎帶來的魯肉飯跟可樂,是他特地指定瑪莎去買他最愛吃的那家,還被髒話連篇的抱怨了好一會。深夜時份四周的店舖都關門了,空無一人的靜默只剩下零星乍現的虛響,街口撿垃圾的老伯傴僂的身影,竟是這般和諧的融入暗巷景致中,彷彿夜間動物自然生態的活現。

街燈投下圈狀光影分散了邊界,微弱附在享用著美食的二人身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說著無聊的話題,慢慢品嘗簡單而隆重的開店慶祝晚宴,伴著難得的無憂無慮,跟絕處的平靜。他可以跟瑪莎聊很多很多,身為專欄作家的瑪莎腦子裝著無底洞的博知,他們的相同興趣多得出奇,很自然的越來越友好,他也越來越了解瑪莎的腦筋轉得有多快,嘴有多賤,也有多能拆解分析現狀後況,比旁觀者清更看得無比清晰,一個多令人又愛又恨的傢伙。但也只有瑪莎,能讓他說出難以啟齒的事實。

「喔!時間差不多了。」他看了看戴在手腕的電子錶,驚覺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跟這傢伙聊天總會失去時間感。

「什麼?」

「趕著去送禮。」收拾好食物盒殘骸丟進梯旁的垃圾箱,瑪莎也站起來收好自己的份,然後跨上了機車。

「…我載你去吧。」

「瑪爺你人何時變這麼好了?!」他邊坐上後座邊讚嘆著,瑪莎一如以往的懶理白痴對話。


機車駛出小巷進入大馬路車群,兩旁林立的大廈沒了繁忙時段的榮盛,行人匆匆你來我往,亮燈一明一滅慵懶地指示前路。柏油路上車子不算太多,機車維持均速前進,冷風不徐不急略過頸側,依然讓他縮了縮身子,才想到自己把頸巾忘了在店裡…算了明天才回去拿。

今年台北的十一月跟之前多個十一月一樣,冷冽,乾燥,裹上一層層外衣自我升溫,很需要溫暖的天氣。


如同那揮之不去的十一月初,濛濛細雨下,冷空氣於體內發芽,如能藉此凍結思緒,也許一切並不會如現在般只剩下表面的和平,但他知道不能。命運早已無可救藥了。





不過是很平常的次序。展覽會看完,怪獸載他回家,在公寓門前停下,他跟怪獸道了晚安,下了車,外面竟飄起了粉末細雨。然後他快步回到自家門前,開鎖,進了屋。

他很規矩的完成步驟。靠著鞋櫃坐在地上,他只記得自己很累很累,像被雨水莫名的抽乾了能量,身軀內裡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地板很冰,室內空氣比之前還冷。呆呆的看著被暗黃吊燈照亮的天花板,恍恍惚惚,前景搖曳不定很不真實,他一點也不想動,連支撐著身子別倒下去的力氣也快用盡了。


大門在三聲敲響後被緩緩打開,原來他忘了鎖門。怪獸進來後把門鎖好,在他面前跪下,伸手掃下黏在他髮梢的小雨滴。別過來,那深深憂藍的雙眼刺痛了他。

「林北的肩膀可以借你靠啊。」

「…已經靠夠了啦。」

「那讓你抱一下好了。」

「你也太雞婆了吧?」

兩方視線的對峙凝住了好久好久,怪獸柔軟而堅定的眼神緝住了他整個人,他的胸腔被搾壓不堪,黑洞漸漸吞噬所有空間,就快要忘記如何呼吸。他放棄,先低下了頭,然後怪獸伸手環抱住他。

大既是…這輩子最深刻的擁抱,久久不能忘懷如昨日的觸感。起初只是輕輕的被抱著,沉默的溫度轉變了,四周被他最熟悉不過的暖流覆蓋。他伸手繞過怪獸的腰,怪獸把他的頭壓進自己的肩膀,他的面龐接觸到怪獸染著清新氣味的西裝領帶,越陷越深,吸取轉變成陌生的氣息,慾望如此貪得無厭。他的唇碰到怪獸的頸側皮膚,他的耳際輕撫過怪獸的吐息,他閉起的雙眼帶動睫毛擦過表面,他的頭髮收藏了怪獸的指紋,他仍清楚記得每一次觸碰的思潮感應。

他們恨不得把自己融進對方的靈魂,無關時間,永不超生。



「怪獸…你有抽菸?」嗅聞到一陣層層遮蔽下的味道,那一閃而過的菸草味,他不自禁的說出了問句。無法控制,輕得似是自言自語的聲線,貼著皮膚的訴說,語言植入毛孔,直接流連於心肺間。

「…喔,晚上間中在家抽一根半根。」令人滿意的答案,他輕笑一下,只形成了呼氣,墜落唇下的肌膚上,燙得發癢「收得很好嘛…我真的現在才知道。」

「嗯?那林北只好讓你好好記住這味道囉…?」幾乎是刻進耳膜的宣告,他的耳垂被濕氣占據,頻率震動太快速,只懂不斷下沉。

那份親密,無法直視。



指令一樣,兩雙唇緊貼著互相找到了彼此,順流展開雙方張合伸延的探索,追趕後退,天衣無縫如經針線牽起縫合,他嚐到了更深層、陷入迷醉不能自拔的殘存尼古丁。

下巴被鬍渣扎著印刻,頭髮都被越抓越亂像抓住救生圈,兩雙手目無法紀越加猖狂,襯衣下擺被撩起,他有點無助,只能緊掐住怪獸的頸項,放任一切長驅直入。捉緊的手腕,眼角的焦躁被小心的吻去,被輕啃著的肩胛,溫順得似在安撫躁動不安的貓。稍睜開眼眸朝他的主人一瞥,每個毛細孔都被唇齒探偵著,如誠如聖如信仰,吸去他的遲疑,流走成一絲絲嘆息,一縷縷輕喘,一次次尖銳叫喊,不被給予逃走的機會,那刻的他卻視之為救贖。

每一條肌理線都被輕柔滑過,每一吋肌膚都被鑑賞品嚐,每一處弱點都被鬆開侵襲,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六感只剩怪獸的觸碰、話語、聲線、吐息、氣味占據,沒有尾聲。當不知覺的身下變成了軟床,他已被撫慰成溺水者,來自怪獸喉間的詢問傳入腦海,而他微弱的點了點頭,身體軟綿飄浮在男人的掌握中,常理判斷一瞬間消失無縱。


一晚的時間,他們結合再結合,兩具軀體配合得如斯相逢恨晚,他耗盡了僅餘的精神,躺在怪獸暖得灼人的懷中,於桃園陷入了深眠。

隔天早上,溫熱的晨光透過眼簾催醒了意識,他身上只裹著暖哄哄的綿被。揉了揉眼角,額際突被輕印上一吻,輕掃過面頰留下烙痕,模糊間怪獸壓低幽幽的聲線在他耳邊說了聲抱歉,還幫他請了一天假,要他好好休息。他會心輕笑了笑,身體失去知覺不能自己,又進入了夢鄉。


那個最冰涼,也最溫熱的十一月初。
他得到了一切,也失去了所有。





經過電梯大堂時,他隨意瞄了瞄16樓B室的信箱,沒有未取信件。他進入電梯按了樓層,只有自己一人乘搭的電梯直升到16樓,叮一聲打開了閘門。向左轉的第二間,路線早已刻劃在他的思憶中,約踏出多少步就到門口有如潛意識,大概被蒙著雙眼也能順利到達吧。

按了按門鈴,沒人來應門,看來是還沒回到家。他輕嘆了口氣,順著門曲起雙腿坐在地板上,下巴壓在膝蓋上卸下精力。把黑森林蛋糕放在腳前,是剛剛來的路上順便買下的,瑪莎說了句還不是因為你想吃才買,他想了想,的確不能否認。他很喜歡外帶這家店的蛋糕,除了奶油跟蛋糕份外鬆軟,味道真的非常不錯外,巧克力口味的蛋糕盒包裝都是以黑色為主題,一條粗寬的黑絲帶遊走四邊,在頂層中央結上顯得過大的蝴蝶結,亮澤閃閃的絲綢為單調的黑綴上優雅,尤如彰顯著不甘平凡的內在。內附的叉子都是魔鬼叉造型,他喜歡這份過於華麗細緻的鋪張,好似真的能為蛋糕添上幾分視覺嗅覺跟味覺的昇華。


不遠處隱隱傳來叮叮兩聲,他仰頭望向走廊,正好對上怪獸的凝視。不變的西裝外套筆挺如初,包覆著鬆開了一點的暗紅色領帶;因天冷而圍著純白色印有格子花紋的圍巾,還有那頭因已下班很久而顯得有點凌亂的黑髮。看來,這一生的一分一刻一秒,他都會不厭其煩地為之驚豔。

「你幹嘛不戴圍巾啊?不冷嗎?!」怪獸有點煩躁地扯下自己的圍巾,快步跪到阿信面前幫他圍上。

「…忘了在店裡啦。」

「你是白痴嗎?!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感冒起來有多麻煩!還坐在這麼冷的走廊上!是不懂打電話給林北啊?!」

「我也沒有等很久啊!…」他抗議著看了看時間,才記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啊對!幸好還有一分鐘…生日快樂!」捧起放在腳邊的蛋糕到怪獸跟前,他牽起讓雙眼彎成蛾月的微笑,滿足的看著怪獸睜大雙眼,有點驚訝又混著興奮的神情轉換。

「你啊…」

「呃,我是知道今晚總編會坐飛機去公幹才跑上來的。」


怪獸接過蛋糕又摸了摸他的髮。這般神奇似魔法,無論他有多焦慮不安,只要被眼前這男人輕輕撫慰,憂愁如被月亮吸引潮退飛散,然後男人會笑著擊潰灰暗,那湖底萬丈清澈濃郁的注視,所有情緒都混雜其中,太多太亂讀不懂的思慮,卻結合成那雙深邃柔性的眸子,只想盡所能的給予安慰。

「謝謝…林北想不到你會來。」

「快進去吧這黑森林超好吃的喔!」

「嗯…吃完再彈吉他好了。」說完怪獸對著他眉頭抬一抬,扯了個一閃而逝的狡猾笑容,然後牽著他站起身再轉開門鎖。他以坐得有點酸的腿無力的踢了怪獸兩腳,也只被幾聲大笑帶過。



還記得那細雨綿綿的夜,怪獸看到他小腹上的紋身,也許是氣氛使然也沒說什麼,只是愣了愣,說了句「原來是要林北彈結他啊…」便吻上了那片鮮黃。由那盒卡帶開始,他總覺得小黃是為怪獸而生且,甩不開的契合,是兩條相接就能通電的線路。之後怪獸問過他幾次為什麼要把小黃紋在身上,到現在他也答不上來,只能縱縱肩,笑著說「我也不懂。」

你就當是個渺小的祈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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