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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石頭問他要紋什麼時,他竟然遲疑了。只想到很想要紋身,這才發現連要紋什麼自己也還未清楚。

「還是等你再細想一下才決定──」

「不不,就那個。」視線於一時慌亂間不知如何對焦,糊成一團的景物中,就只有那片鮮黃,明亮得如黑幕中的火光。才一秒的思考時間,他知道他找到了,腦海只傳達著一個訊息:就是那個。

「嗯?小黃嗎?」

「是的。」

 


之後石頭跟他確認了好幾遍,阿信都是不容有他的點點頭。實在搞不清楚何以如此堅決,但他仍然一如往常的不會背叛自己的意向。

看著阿信難得堅定的眼神,石頭輕聲嘆了口氣,果然還是搞不懂這個人啊。

「那你要紋在什麼地方?」把洗好的工具以酒精消毒,銀製的表面透過水痕反射著更尖銳的白光,隨著擦拭的動作搖曳晃動。

「嗯…肚皮上吧。」右手稍覆於小腹上,想像著襯衫下躺著一把黃色電吉他的模樣,難以言喻的期待混合著自神經擴散全身的不安躁動,暈染著他的思緒。

「肚皮喔?」石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阿信「還真是奇特的位置。」

 

畫紋身圖樣的稿子需要半小時,阿信晃到CD櫃翻著林林總總的唱片,不時把熟眼的或有興趣的抽出來翻翻看看,但並沒有拿其中任何一張來換掉正在播放的。

石頭把線稿複印到轉印紙上後拿給阿信看,很簡單俐落的構圖,經修飾過的小黃筆直地倒轉著,原來沒有的共嗚箱出口也加了上去。旁邊用以紋身來說比較樸素的裝飾線條由下而上擴散圍繞著,像是電吉他的氣場在周邊搖擺升騰。

「為什麼是倒著的?」

「嗯…正正規規的直立著不嫌太過普通嗎?」

「…也是耶,」阿信想著咧嘴笑了開來「不愧是專業的。」

跟石頭討論了一下紋身的位置,然後印上稿圖。站在鏡子前確認位置無誤後,就到深紅色的專用躺椅上坐下,有點像舊式髮廊的可調式躺椅。石頭在一旁準備著要用的顏料跟紋身槍,阿信將衣服下擺拉高了一半,而後把雙手擱在頭頂,側著頭抿了抿唇看向不遠處立在一堆吉他中仍非常搶眼的小黃。

紋身的疼痛程度是依所紋的位置而定,剛好小腹因為不接近骨頭,痛感是比較少的,阿信聽著呼了一口氣。像是一根小針密集式的戳著皮膚,不是那種突起且迅速加劇的痛楚,而是連綿不斷每一點程度也差不多的持久遞次刺激著痛覺,雖不能說不難受,但還是可以忍耐的。難以想像到底紋在骨的位置是要有多能忍?

 

石頭大概是感覺到阿信絲絲細微散佈著的緊張,開始以談話的方式分散他的注意力。石頭問怎麼突然那麼堅決地想紋身?早上來時感覺起來也不是要來紋身的啊。阿信一直盯著漆成黑色的天花板,說了今天一大早起床就被甩了的事,沉默了一會,石頭拍拍他的肩膀叫他節哀順變,今晚也叫怪獸來一起喝喝酒解解愁好了。然後他又說了女友分手的主因跟之前幾任都差不多。早上站在玄關前,女友問他的問題突然在耳邊響起:

我們到底多久沒見面了?

 

的確是有一段時間他們都只通電話而沒見過面,想來好像就是從來了這裡開始的。數一數到目前為止來這邊的次數,原來已經兩個月了。

「你也太過份了吧…」小腹上滑行的金屬觸感突然消失,阿信抬起頭就被一對小眼睛瞇起來瞪著他,他伸了伸舌頭「就之前說的啊…我真的覺得這種空間平衡是必要的。」然後尖削的冰冷感又再次跟神經親吻。

 

圖樣的大小跟之前那位女生的百合比起來算是小的了,經老手石頭之手紋起來也不太花時間,一面聊天一面上色之間無知覺就過了一小時,七點正時份,紋身也完成了。阿信仍然躺在椅上將石頭遞過來的鏡子垂在小腹前,小黃行雲流水的線條就在眼前展開,那鮮黃跟現實可說是絲毫不差,同樣亮麗得叫人無法忽略。

他想,應該需要好一段時間才能適應一站在全身鏡前就能看到小黃這件事。

「真的很美…謝謝你,雖然還是有點痛。」

「不痛才怪咧。」說著石頭小心溫柔地在新生的華麗上覆上紗布。

阿信拿出錢包的時候,石頭說請他一頓吃到飽就好,這邊從不收死黨的費用。他笑嘻嘻地摟了石頭的肩膀一下,說著下次的份跟下下次的份都是我的,一邊收拾著包包。

「嗯今晚不去喝一下啊?叫怪獸來他應該是OK的啊。」

「不了,剛紋身完總覺得需要休息一下。」

「好吧,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也好。」他轉過頭嘟起嘴盯著石頭以示不滿,卻被店主雙手推向門口。一陣打鬧之間門口突傳來幾聲咯咯的敲門聲。

 

「啊我上來拿個曲譜而已…嗯?你怎麼會在這裡?」怪獸表情誇張的指著阿信說道。

「我自己不能上來啊?星期六閒閒沒事突然就想晃上來而已。」

「所以你現在要走了?」

「嗯。」

「你拿一拿就走了嗎?」石頭從CD櫃旁的架子翻出放著曲譜的文件夾給怪獸。

「是啊。」

「那你送阿信回家吧。」

「OK啊?那我就不客氣了~」

「…你真的是豬耶。」然後某人的腿被不痛不癢的踢了幾下。


 

夏夜的天空到八點前也還不肯完全讓黑幕佔有,倔強的揮發著夕照所剩無幾的殘光,映照著不明不白的柏油路。

比起橘紅色的黃昏,這種毫無感情的灰藍其實更傷人。

阿信公寓的位置比較偏僻,他倒是挺享受每天早晨要行一段路才到捷運站,來到台北租的第一間公寓就在捷運站附近,每早他都沒時間與城市放空親近就已經身在擁擠的捷運中向著雜誌社前進了。但公寓附近有間通宵營業的便利店是必要條件之一。

於公寓門前的小巷把賓士停泊好,雙眼呈半閉狀態,還是無法完全睡去就到了。

「少爺,到家了。」

「…嗯。」他勉強撐大乾澀的眼,縮了縮肩膀,肩頭硬硬的傳來一陣酸軟感。好累,回去睡一覺再找東西吃好了。

「麻煩你了管家,那我進去了。」有氣無力的聲線在前座盤旋,連車內都顯得悶悶的。

「怎麼啦有什麼事不高興嗎?」手已經放在車門柄準備打開,但又打住了。

「…憑什麼這樣說?」

「第六感。」

「你是女人啊?」

 

大眼盯著無神的小眼,他放下了手,整個人都靠在車門上,看著小巷幽暗的燈光,和在四周不停快速打轉的燈蛾,好像很興奮似的。

「所以是發生什麼事了?」

「……」

「不能說嗎?」

「今天早上我被手機吵醒,然後就被女友甩了。」

旁邊的人沒有動靜,依然是西裝筆挺精明能幹的專業模樣,連女友都是厲害的人物,郎才女貌情侶典範,為什麼自己每次都失敗得這麼徹底?

「我跑了去她家說了好多句對不起,她只說了句不想挽回了就打發了我,很過份吧?」第一任女友跟他說她好累,第二任女友還呼了他一巴掌,第三任女友在沒交代過的情況下就跟另一位男友打得火熱,今次第四任,在短訊上打著,別再拖拖拉拉了。

突然發現,每次他都只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跟對不起。

 

「之後在街上晃來晃去,就晃到石頭哪邊去了。今天第一次親眼看到他幫客人紋身,還挺有趣的。」

他覺得其中一方不想繼續下去的話,理所當然地救回了也瀕死狀態。那他除了表達自己的歉意,做什麼也是沒用的吧,不是嗎?

應該是吧,他想。


「…今天的客人是一位女生,她紋了個百合的──」後背突被很大的力度拍了一下,他整個身子震了震,有點什麼從下顎被抖落了。阿信低頭看著它在手背彈開分散,熱熱的有點灼人。


怪獸只一直看著前方,右手抓著阿信的肩膀,下了點力度,但顫抖仍自阿信的背流遍全身。空氣似是特別安排過般的寧靜,車內沒有開燈,小巷的夜色微微打亮了二人的輪廓,間中響起一下短促的吸鼻聲,讓車內微微的晃動逐漸加劇。

 

天空終變成濃厚的深藍色,連星星都不肯露面,感覺隨時都會墜下壓碎整個世界。

「…想喝可樂嗎?我去幫你買罐。」

「……我家冰箱有很多啦。」

「那外帶麻辣鍋呢?」

「…也好。」

「那你先回家休息,我駕車去買。」怪獸依然維持著淡淡的笑意,抽出一張面紙印在他臉上,他伸手接過擦了擦眼角,雙眼腫腫的掙不開,有點難過。

「速去速回啊,在下快餓扁了。」

「…虧你還好意思下命令,快上去啦礙手礙腳!」

 

回到家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躺著發了好一陣子的呆。他撩起了一點衣服下擺,露出覆在肚皮上的紗布。還能感到一點點的刺痛,連帶小腹周圍也有點暖暖的,他輕輕呼了一口氣,扯了個僅止於唇上的微笑,然後把衣服拉好。

 

四周靜悄悄的,偶然傳來外面樹上的夜蟲嗚叫聲。他的世界啞然不動,眼皮漸漸蓋上,夢好像就在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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