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街道上萬象佇立,像現實主義的冷色系油畫,靜止死寂。


他到底一直期待著什麼,那一刻竟有絲絲愉悅的興奮閃現腦海游離浪蕩。是夢的話,會醒來後一切如舊。真的能從此以後一如當初嗎?

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總有一天會發生。

他以為,只有在長大的時候,才需要一直接受意想不到突如其來的事實。但原來人一生都在不斷成長,他早就忘了,忘得徹底。以致卸下一切,毫無防備。




其實那之後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他只記得跑下樓後,近乎本能的朝街口便利店走去,拿起可樂跟泡麵到收銀處結帳,所有行動都是那麼的自然流暢,好像他生下來就已定好要在這種情況下喝著可樂等泡麵泡好。

通通似是腦筋一片空白下的潛意識行為。


一分二十四,二十三,二十二,二十一…他吃完了泡麵,連湯也喝得一點不剩,燙口的熱度並沒讓他遲疑,習以為常一樣,把眼前一切通通吞下。味精的濃郁在口中擴散,不斷昇騰的蒸氣遮蔽著四周事與物,那麼的不真實,他甚至一剎那分不清、懷疑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之後大概又待了好一段時間,可樂都喝光了。當他終於步出便利店,晚霞已經是尾聲的橘紫色。腳步有點浮游不定,他慢慢的盪了回去。在黑色的門前停下,裡面傳來狂野放肆的結他旋律,他認出來是三人一起作的第一首曲子。縱使是隔著一層門板的悶響,他仍能清楚聽出當中混雜一把前所未見的貝斯。

一進門音樂就隨著開門聲突然停止,他關上門朝盡頭走去。三人疑惑的側頭打量他,拿著貝斯的是瑪莎。石頭前來再次介紹他們的貝斯手,原來是之前離開的成員之一,說是到了外地旅居寫作什麼的,當時聽到的一切都很不清晰,到很後來他跟瑪莎熟絡了才搞懂這位出走貝斯手的事。


他維持正常的表情附和他們,他自認為是平靜的。但還是招來石頭一句「阿信你怎麼了嗎?看起來怪怪的。」他一直說著沒什麼我很好,然後瞄到怪獸雙眼混雜各種他讀不懂的情緒,混水難收,直直的盯著自己。又一陣慌亂襲上額角,他下意識的閃下頭緊皺了眉,又惹來石頭幾聲關切的呼喚。在他想要抬頭緩解石頭的憂慮之前,手腕猛被一個勁緊緊握住,溫熱的手掌貼著皮膚,傳來細微的顫抖。

聽覺只接收到「阿信他不太舒服,我送他回去。」的句子,耳熟能詳的聲音,平常一聽見總能讓他安下心來的聲線,那刻卻只把他推向更深不見底的迷惑。他是有搖頭表示不用麻煩,怪獸理所當然的置之不理。他只能被那施力越來越重的制抓任意擺佈,拖著爬下樓梯,最後坐上那閉著眼都能依外型線條柔軟度分辨的副駕駛座,他連選擇的力氣都失去了。




一路上只有電台滔滔不絕的音頻,誰都是一聲不哼。他呆呆看著前方不斷後退的馬路,超越他們的車跟被他們超越的車,暗夜下閃爍著的路燈化成一道道光影,身邊呼嘯的景物都潰不成軍。面前的窗底擱著一面圓鏡子,大概是總編的,她向來化的妝都很輕描淡寫。還有門側的扶手下擺著幾本女性雜誌,看來都是總編的,她平日都會看很多不同的雜誌作為參考…他之前竟一直都沒發現。甚至是座位下幾條掉落的黑色長髮,塞在收音機下方的包裝面紙,椅背沾著隱隱的清澈香水味…那晚他在後座快睡著時,總編跟怪獸的喃喃低語重臨他的耳際,聲量漸漸擴大,更到了連內容也能聽清楚的地步。


在阿信住的公寓前停在平常的位置,怪獸熄掉引擎,車輛的機械運作關上開關,四周突然回復成默然不語的深夜。他聽到怪獸深吸口氣又吐出的鼻息,然後似是下了什麼決心,稍稍轉頭看向自己。阿信依然把視線落到交握在大腿上的雙手,唇舌細微得幾近不能察覺的開合著某些語言。

「阿信──」

「不,你不要說。」

「不是的-」

「什麼也沒發生過,全都忘了它,我們還是死黨、好朋友,OK嗎?」

那語氣不是要求,而是接近哀求。短短的由紋身店到公寓的路程,他想像了一百個可能…沒一個他有勇氣去承受。神只會向有自控能力的人伸出手,必須立即壓止它,才有被救贖的機會。只是踏出了一小步,還能趕得及收回的。

「…我很抱歉,我不應該…那樣的。」怪獸無奈的苦笑著,眼角重重的垂了下來。

車頂突然在他頭頂降落,氣壓一下子差點把他壓垮,不知名的毒性滲入肌膚直達肝腸。他面對過好幾次陷入痛苦悲傷不能自己的臉頰,大多是來自前女友。這卻是第一次,不知所措得連心跳都逐漸慌亂。

「呃,沒有…」他手忙腳亂了好幾秒,才能成功伸手輕拍怪獸的肩膀。他很想安慰怪獸說,這種事是要兩個人都不拒絕才能成事的,所以他們都有錯,他們是共犯啊。


怎麼可能說出口?

「那我回去了…你也快點回家吧。」

「嗯…拜拜。」

他下了車走向公寓,到前門時又停下,轉頭看了看。怪獸依然坐在那裡看著他,對上視線似乎把怪獸嚇了一跳,扯起兩邊嘴角對他揮了揮手,然後發動引擎,不久就沒入巷尾的轉角處。

巷子再次回復成默劇的場景,吸不盡他腦裡源源不絕的靡靡之音。





「阿信,你今晚有空嗎?大夥一起去KTV,要不要一起喔?」

「可以呀,也算我一份吧。」女孩臉上掛起甜甜的笑,兩頰泛起淺淺紅粉,點了點頭就跑了去茶水間。才新來了一星期的編輯助理,已經跟女同事們混得很熟了,女生果然一有話題聊起來就是老朋友。男生又何嘗不是?

抓起滑鼠旁的手機,鍵入了幾行字,選擇收件者,怪獸。


他們守住了諾言,如得到言靈的力量,他們一如以往的死黨。阿信明白到,一下子把它壓得死死的,只會帶來更嚴重的反效果。把水不斷注入沒其他缺口的橡皮球,只有一個結果,皮開肉裂,淹水而死。他決定慢慢學習跟它和平共處。

手機震得桌面咯咯響,他按下讀取,是怪獸的回覆『對啦對啦陳王子最有吸引力了。』他又飛快鍵入兩個字回傳過去。

他們已經一星期多沒見面了。





晚上的KTV差不多全公司人都來了,他們公司人並不多,當然總編也在。這種聚會一個月大概都會有一兩次,他總是表現出適度的投入,同事們大都跟他很友好,平常會鬧會笑,但沒一個像他跟不二良,或他跟石頭,怪獸。而總編都是坐在那邊,微笑看著他們胡鬧,或是不時加插一兩句。中午邀請他的那位新同事坐在他對面,唱歌時很全情投入,坐下時忙著隔幾秒就偷瞄他兩眼。

「阿信,可以問你個問題嗎?」一直坐在他旁邊的總編移近了點縮短他們的距離,在他耳邊小聲的問。

「是?」阿信放下手中的檸檬水,坐好等候著。

「…你知道怪獸最近發生了什麼嗎?」

「嗯?他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他近來整天神不守舍的,不是睡不飽,是滿懷心事。問他都說什麼也沒有。」就算是KTV房間內燈光陰暗且吵吵鬧鬧不絕於耳,總編擔憂的神情還是在他眼底表露無遺。

「…我想過一段時間就沒事的了,你也別太擔心吧。」

「希望是囉…」她嘆了口氣,眼光移向前方,電視前跳著舞的瘋子們並沒反映到她已沉沒的眼球上。


唱著歌的人們完全不成調的嗓音,彷彿回應著他混淆不清的思緒,相輔相成,他無力去忽略它。它一直一直都在腦子裡的意識深層低吟著毫無意義的呢喃,一點一點的把他迫向死角,無知無覺的進攻。電視螢幕猛烈的光源刺痛著他的神經,連耳膜都被噪音侵蝕燒灼,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推開了門,經過不知幾個轉角摸進了男廁。

鏡子中的自己,尤如溺水的企鵝。




離開KTV的時候,有瞬間他以為正離開公司的大廈門口,那輛銀白色賓士的車身在眼簾下停駐不前。那位女同事拉著他的手搖來搖去兼胡言亂語,看來醉得不輕。怪獸下車走到副駕駛座替總編開門,回座前對阿信禮貌的微笑點了點頭。他聽到身後的同事們低語著總編的男友還滿帥的但就是矮了點之類的話,他看著怪獸坐回主座,跟旁邊的總編談了幾句,然後發動車子,氣喉低嗚了幾聲,車尾燈閃了一下,於馬路上絕塵而去。


被空氣包圍的世界,很陌生,很陌生。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