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endif]-->



總會有一些記憶,能捱過時光的沖刷,無論如何還是在腦海表面漂浮著,寄居於意識上的生命體。可以是人生中很重大的事件,也可能是芝麻小事,就那麼突然的留在表層了。


那是個寒意終開始在早晨黏貼著皮膚的十一月。

 

前不久石頭邀他們到店子吃火鍋,是那之後他們首次碰面。石頭的老婆狗狗也來了,但不見瑪莎。石頭說瑪莎回來後有一堆工作要處理,等他有空了再慢慢認識一下好了。然後餐桌上的話題就開始圍繞到瑪莎身上,怪獸跟石頭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異常起勁,說瑪莎由高中開始到後來組團女人緣有多好,說瑪莎那張嘴如何的尖酸刻薄又一針見血,看來一直結下不少恩怨,連狗狗也參了一腳。雖然當中充滿戲謔謾罵的成份,但那是死黨知己間獨有的毫無顧慮,不難聽出他們都很高興於瑪莎的回歸。說得興起時,拿過擱在旁邊的木吉他,彈起了他們稱當年練得隨手也能奏出整支,組團時最喜歡的幾首曲子。

他如之前第一次吃飯時聽怪獸說回高中吉他社的事一樣,像是一個有趣刺激的床前故事,他都享受於訴說而成的回憶中,幻想著過去他不曾目睹的場景片段,臉上不經不覺也跟著會心微笑。他喜歡看怪獸沉醉在青春軼事的表情,說著也洋洋得意起來的聲音,不時炸開的豪爽笑聲,嘴巴大不如平常公事習慣般大大咧開,眉頭眼角都瞇得向上飛揚。跟拿著吉他時一樣,是最精神飽滿的怪獸,彷彿情緒感染能暫時忘卻當下,每一次都深切刻劃於思憶中。

 

他想珍藏所有,巴不得進行一次又一次的腦內刺青;他想選擇彌留的情節,那麼三不五時畫面會蹦出,無懼恆流。

他祈求樂土能留住伊甸,惜果實早已摘下,經撕裂的根莖失落駁回的權力,只能承受,無法挽回。

 

上星期在捷運站看到一個日本文化展覽的宣傳海報,阿信找了個比較空閒的平日,打算下班後去看一下。他很喜歡逛展覽,能在小小的地方感受世界各地或是不同大師的各種情感,是很暢快的體驗。

那天下午怪獸傳簡訊來問他下班會去哪,他回答後收到個好像對展覽很感興趣的回覆,然後說要跟他一起去。視線停留在那幾個冷咧的電子字體好幾秒,他才想起自己跟怪獸是沒事也會一起吃飯聊天的好友,只是有點久沒約出來過了。流暢的鍵入『太好了~不用擠公車過去~溫總裁萬歲!』腦內響起一段電吉他的慢板演奏,也好像有一段時間,沒聽過怪獸跟小黃的合奏了。


彷彿正躺在某處,不時的蠢蠢欲動。

 



展覽在一棟比較偏遠的美術館舉行,佔了兩層的展地遊人不多,寂靜的氛圍倒是切合了憩靜雅俗的日本文化。場地的樓頂比一般房子高出許多,讓小小的室內也能顯得空曠。展覽的入口有一鮮紅色的鳥居佇立,圍繞著叢叢櫻花。雖心知是塑膠假花,看來柔軟的花瓣都是粉色綿布,但配合場內特別設計暗中亮著一圈圈光暈的微弱黃亮,在花群上打散成碎石鏡片,映出沉顯有致的櫻粉,盤繞於豔麗的亮紅上,竟也讓人有股置身於前往櫻盛期的日本神社的路上,鳥居跟櫻花在四周排列而過的錯覺。隨風而花瓣漫舞的石路,叢櫻緩緩擺動著姿態,似是含羞像是肆意,又撒下一飄粉白櫻雪,有些落到河堤上,刻出兩圈漣漪,隨之順流而去;或是停駐堤防邊,退成殘柳。


東洋彷彿自古就決定好的獨特氛圍,由內到外的極致靜僻,由心而發的樸實沉穩。一事一物都如空氣般簡潔,沒有多餘的掩飾,卻點綴著錦上添花的細膩華麗。日本的靜,是能穿透內心的靜,放下凡事,目空所有,絕非遺忘,逐月守護。感覺能包容一切,接納萬種的溫約謙厚。

一同抬頭凝望著精心粉飾的大門,他們互相讚嘆了幾句,然後進入了主展覽館。場內展示很多不同的日本文化跟文物,有傳統和衣,舊日本的歷史圖畫跟照片印證著不同的朝代,附著為數不少的古時器具。怪獸興致勃勃的細看各種展品,有時會停下一會,認真的看著展品介紹,像能從中讀出什麼端倪。阿信站在旁邊,模仿怪獸左手抱著右手肘部,手指屈曲托住下巴,食指輕碰唇邊,因專注而眉頭不自覺深鎖的思考模式。一分鐘後怪獸終於發現,冷笑著拋給他一記白眼,而後徑自走向下一個展品。

 

第二層的主題是日本的各樣傳統技藝,還展出了很多鮮見的用具跟服飾,不少更配合了該演藝的影片。怪獸被藝妓展區吸引了過去,他也決定不打擾,當回平常在展覽中獨自陷入展品思考的遊覽者。那些技藝如此優雅,是能激盪人心的表演者舞動著千絲萬縷的技法。遊走於不同的舞台間,尤如一次飽覽取之不盡的日式藝術。

在看著阿波舞的傳統衣飾展示時,突然耳邊響起細微的硬物重擊地面的空洞頓響。他轉頭看向隔壁的展區,是日本舞踏的部份,特別設立了一間隔來放映舞踏的片段。間隔的入口像直接在牆上割下一片長方形,沒任何遮掩,影片的光線由內裡傾瀉而出,閃爍不停。

四角形的小室內空無一人,四周黑漆如墨,沒一點燈號,只靠片段的光維持著可見度。後方擺放約二十多個正方體供訪客坐著觀賞,前面一整面牆投影著不斷舞手弄肢的舞者。他到中間的位置坐下,舞踏的相擊依然不絕於耳。

 

畫面上的舞者獨自立於舞台中央,只穿著簡單的白浴衣,面上跟四肢都塗滿白色的粉,像要化成純粹的雪白一般,分不出性別。如果只看幾眼,絕對看不出他正在跳舞,沒有任何背樂,似是毫無方寸的在空無一物的舞台地板上亂舞,一時趴在地上久久不起,突然猛地彈高扭動全身,向前疾奔一小段,放慢向後退了幾步,然後又重重著地,重得彷彿能看見雪白的肌膚上漸漸浮現大小不一的瘀紅。一聲接一聲的尖銳碰撞,乍聽全無章法的胡鬧,卻能在當中找到時快忽慢的節奏,前後左右迴盪於四方斗室內,多重推?直墜胸腔,打壓著的心跳被帶動牽引而越見清晰。舞者舉手投足間的勁度,臉上撕裂的猙獰痛心疾首,無聲控訴著各種罪孽,每一次與地面的相撞都是懲罰。

白色的臉龐上,任何表情都顯得悽愴荒涼,舞者扯開的唇沒有聲音,只有身體各處重擊而來的回答。時而激烈忽而柔弱的步伐,拉扯到頂端又收縮成團的身軀,有如置身地獄,錐心泣血。又一過度重挫的朝天四肢攤平,舞者突而弓起了腰,上身抽搐至只有頭頂著地,狂亂的雙手把身上的白衣抓得更亂,到終於止住失控,雙手停了在白晢頸間。猛然的使力連手臂都泛起明顯的顫動,舞者緊掐住頸項有如抓住荒海中唯一的浮木,又像要以指甲抓破頸間扯劃出深口,取出薄膚下的咽喉。側面的神情像對著獵物嘶吼的猛獸,卻更悲慟得似是極刑上的囚犯。最後一下墜地重擊突然得如閃電雷擊,舞者依然維持著自掐的狀態,雙腳曲到胸前,側躺在地上,兩眼圓瞪而毫無焦距,漠視前塵。終幕,燈光暗下,依然曲成一團的舞者在台上獨守圍城,被黑暗吞噬,消去身影。

 


「…阿信,阿信?」有人搖著他的肩膀,叫喊著他的名字「阿信?怎麼了嗎?」他認出這輕柔磁性的聲線,是怪獸。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滿腦都是剛才舞者不顧一切,至死不渝的身體扭動,那畫面至今依然浮在腦中,歷久不衰如折磨,如夢魘般提醒著他何謂真實。他完全沒發現有人走進來,甚至在左側坐下,甚至、那人是怪獸。前方的牆已空無一物,只有單調的工作人員名單向上輪轉,剛剛的聲音輪廓仿如幻象,是如此真切的在眼底流動停駐,又消逝得如此之快。


怪獸扳過他的肩膀讓彼此對望,他視線裡唯一的他,四周只佈下由外引入的暗光,剛好灑亮怪獸的神情。擔憂哀戚填滿撫平不了的眉宇,眼裡的驚愕被愁緒淹滿,溢出溫潤柔似泉水。那抹深潭中映出的自己,如身受重傷被遺棄的青鳥。他想伸手燙貼過男人額頭下的不安,在大腦來得及指令之前,臉頰襲上兩股熱度,入侵他冰如死水的皮膚「每次看到你哭,總讓林北很手足無措…」

透過輕碰遊走於眼下的指尖,他終於找回了觸覺。彷彿經過那雙寬大的手,暖掃過他臉上軟毛的指腹,才發現,熱燙的濕痕早已佈滿無溫的雙頰,而怪獸竟能從亂七八糟中找出循路,一下一下緩緩劃去那灼熱的刻痕,一退一進為他失去血色的臉龐找回暖流。

 

「別把我說得好像很愛哭一樣…」

「已經是第二次了啊。」

再次發不出聲音,他只好扁了扁唇,又把力施了點在托著他臉頰的雙手上,視線落到怪獸束得整潔得體的寶藍色領帶口,深藏不露的優雅。已無力支撐住什麼,他垂下眼簾,終沒滾出眼眶的水珠擦痛眼角,偽裝已全數剝落。

 

「那個…你有帶嗎?」

「什麼?」

「你背上的那個…」

怪獸放下雙手,從褲袋掏出手機,按了幾下,然後把兩邊耳機都塞了在他耳中。他沒想過,隔了那麼久後再聽,這段音律依然熟悉得他能預見當下音符的下一個音節,能描繪出之後的樂曲流連,甚至是五秒後會有一聲拔高的觀眾歡呼。那背肌上的紋身於眼前展開,一遍又一遍瀏覽已滾瓜爛熟的曲譜,他差點以為,能用腹上的鮮黃結他完美地彈出整段演奏。

 

流失的力氣都融化成臉上微弱的笑容,他以額際輕擱在怪獸肩上。鳥終找到一絲依靠,換來短暫的安寧,如獲至寶彷彿世上最澄澈的湖水映對夜中?月,悄一鬆手便消聲匿跡。

 

人類都是懦弱如鼠的生物,不是嗎?




 


----------------------------------------

可以找人給在下點意見嘛…T_T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