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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急促的敲門聲,將他從不斷轉換的頻道中扯走。一記接著一記沉重又迫切,空氣震動著凌亂飄揚的懸浮微粒,像是某種不斷加深的危險信號,打碎了星期六晚上的寧靜。



阿信緩慢的從沙發爬起身走向討人厭的門口,漸趨緊皺的眉宇將不耐的情緒都浮於表面。他連外面是誰也不看就一把拉開門,他沒那個耐心。


怪獸拿著一袋看來是啤酒的重物站在門後,一手支著牆邊,胸口稍稍起伏,低垂的頭遮去一半臉容,但那抹深遂依然不甘示弱,仰視著睜大雙眼的阿信。無袖背心,窄身牛仔褲,還有幼框眼鏡跟沒梳好的黑髮。

「…可以陪我喝個酒嘛?」





噗滋的開瓶聲已經是第三次,怪獸始終一句話也沒說,靠著沙發席地而坐,啤酒咕嚕咕嚕不停的灌進喉嚨,目光直視著電視的方向。地上兩個空罐躺在一邊,停止了滾動。袋中還沒開的也只剩下三罐,阿信托了托滑下鼻樑少許的眼鏡,看著電視台的晚間綜藝節目,明明是炎夏,瓷磚地板卻是異常冰冷,他家冷氣都開很大,因他非常怕流汗。


第三罐也解決了,他聽見鋁罐被捏扁的尖銳叫聲。怪獸吐出一聲嘆息,微乎其微。然後罐子又開始在地上的滾動,再靜止。

「對不起,嚇到你了嗎。」

「…有一點。」

「我跟她吵了一大架。」

「喔。」

「她還是猜出了我找你是跑去石頭那玩結他…說真的根本顯而易見嘛。」話語中一刻失笑的停頓,接著又是噗滋一聲噴濺。

「…所以她就發怒了?」

「發怒嘛…她還是那樣不斷說我不該過份沉迷,最近都沒精神什麼的,一個火氣上來,就…嗯就這樣。」飛快的又灌了一大口,怪獸一個仰頭向後靠,在燈光投影下的白色天花板找尋焦距。半閉的眸子躺在眼簾下,一潭死水。



其實他還是不懂。他不懂,怪獸竟然會為此跟總編吵了起來。不是說怪獸不重視結他,而是…吵架的對象是總編。


阿信側頭望向再次陷入寂靜的怪獸。
沒有西裝,也沒有小黃,什麼也沒有。

「林北不過就是想玩結他,為什麼…」




阿信站起身,急步走向丟在餐桌上的包包,翻出放在外邊小袋上的I-POD。邊在感應範圍打著圈選開歌單,邊盤腿坐下面對著怪獸,然後把耳機塞在右耳,另一邊塞進怪獸的左耳。

在怪獸充滿疑惑的眼神詢問下,他按下了播放鍵。


那段連綿狂熱的結他獨奏又在耳邊炸開,阿信閉起雙眼,左手不自覺的覆於小腹之上。他看見深紅色的皮製小躺椅,一整櫃各式各樣的唱片,旁邊是清洗用具專用的洗手台,再前面一點,是外人無法入侵,永遠專屬於他們的絕對領地,震盪一切的音箱,還有無論過去現在,仍閃耀著螢光的那把結他。

如雷的掌聲歡呼聲嗄然而止。阿信睜開眼,面對怪獸,一臉的不可思議,震驚,直視著自己,彷彿能從眼鏡下的無聲交流中找出答案。怪獸張著嘴想說點什麼,卻抓不出言語。

「這…?」

「是你高三那年成發的吉他SOLO。」

「怎麼可能…我很確定沒有任何存檔的。」

「這是我自己錄的。」

「你錄的?」

「對啦。」

怪獸依然緊盯著他不放,深怕錯過他眼神中任何一絲情緒波動。他有點慌張的低下頭,看著手中已然暗淡的螢幕。

「我當時…鬼使神差的就拿著錄音機進去錄了。」

「然後最近重遇你…才記起這個卡帶的存在,就找朋友轉製成mp3。」阿信像個疑犯一樣一一供出他應該說的過去,他看著怪獸擱在大腿上的拳頭,指骨的皮膚都透出了白。


毫無預警的沉默重臨他們之間,電視的聲響都糊成一團,紛紛掉在地上流走。


阿信不知道他的等待都向著什麼,不知道為何要給怪獸聽這段聲帶,更不知道為何要把小黃紋在自己身上。

好像所有事都是潛意識一般。這算什麼?很想問問哪個誰,我到底在幹嘛?





「…這都是真的?」

「騙你幹嘛。」

「…嘻,」嘶啞而斷續的低笑在頭頂響起,阿信猛地抬起頭,面前的怪獸越笑越跨張,身體都在微微顫抖,還仰頭靠著沙發掩面大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啊?!」莫名的怒氣自胸口襲來,我被嘲笑了?!

笑聲還是像開關壞掉一樣不間斷,怪獸看來把一年份的大笑都快花光了。阿信已經轉過頭不想理這個神經病,怪獸才好似很勉強的停下了來「欸…阿信。」

「笑完了啊混蛋?最好是有那麼好笑!」

「不是啦…給你看個東西。」

轉身背對著阿信,怪獸脫掉因從家裡衝出來而什麼也沒換的背心內衣,酒精的熱度持續散發體內,赤身與冷空氣接觸糾纏,一閃而過的涼意。


背部肌理線自上迴繞至下趨順流,稍黑的膚色上,小蝌蚪狀的音符並排而行,時而跳躍偶而沉殿,接續往下是一排排反覆躍然的標示符號,自古流傳沿用的音符獨特之美繾綣略過,雖沒五線輔助,段段旋律仍漸次擅自昇騰耳際,一曲無聲樂章奏嗚背上,觸手可及。

「原來你背上有紋身啊?!」阿信確實從沒看過半裸的怪獸。

「看得出是什麼吧?」

「當然…是一篇樂譜吧。」

「嗯,」怪獸看向阿信絲絲震驚躁動著的雙眼,紋身再次隱沒背後「這是石頭初當上紋身師時幫我紋的,已經超過八年了吧…」

「這樂譜,正是你在成發錄的那段SOLO。」



或許他那時的樣子真的很可笑,怪獸才會衝著他一臉過剩的笑容。但他也只能用目瞪口呆來表達當下的心情。

「…不是吧。」

「真的啦。」

「那…」阿信低頭凝視一直握在手中的耳機,靜靜的躺在掌心,輕微的抖動似是分享著他的慌張。

「這是林北第一首自己作的曲,也只有在成發上完整彈完過,之後再演奏也沒了第一次表演時的那種…揮霍自如的感覺,就再也沒認真彈過了。到現在連原譜也不知去向,只留下背上這一張。」怪獸縱縱肩略過年華的衰敗,通通在黑點斑斑中融化掉。

「林北一直深信…世上就只剩林北背上停留著這段旋律。」低沉言語如柔紗輕掃耳邊,阿信迎上一雙澄澈,溫潤透析著湖底的昂奮,熱烈而溫柔撫慰一切。

「…總之謝謝你,都不知說什麼才好了。」大概一整晚的哀愁別緒,都在這深刻兩頰的微笑中煙滅掉。回憶夾道,餘暉不褐的畫面。

「沒什麼啦…我自己也不知為何會錄下…」

「可以再聽一次嗎?」聽到這麼認真的一句,阿信噗的笑了出來,伸手把兩隻耳機都塞到怪獸耳中。

「多少次都OK啦,本來就是你的。」扯了扯嘴角,怪獸僅報以暖暖一笑。阿信按下PLAY鍵。


彷彿能感受到節奏的脈搏,縱使四周從一而終的只響著冷氣運作的低嗚。怪獸閉目按著雙耳,輕皺眉頭,藏不住的幸福浮現他彎起的唇邊。緩緩向前俯身,直至額頭抵在阿信的肩上,轟然的現場錄音剛好止住,他觸及阿信拿著的I-POD,再按下REPLAY。




他的音律,是捉不緊的恆流,那晚夜色漸濃,肩上的沉重往後如何也拿不掉,如空氣侵蝕,聲響晚風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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