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怪獸?」

坐在接待處旁的男人依然抱著雙手低著頭,看似是沉思著什麼,又像是集中精神的對地上某事物深入觀察。



「怪獸!」阿信直接站到怪獸跟前對著他大吼,怪獸猛地抬起頭看見他,眼中的驚慌一秒後就被喜悅侵占。

「拍謝拍謝…下班了喔?」怪獸說著邊從鬢角下除下耳機,阿信意會過來的笑了笑。

「聽什麼聽得如此入神啊?」

「你知道的。」奸計得逞一般的眼神。直接感受藏在視線後的銳利,他忘了自己是毫無防備的,亂飄了一會再定格在自己的鞋跟前。

「…跟總編和好了嗎?」

「算是吧…至少有說話了,也讓我來接她下班。」他左腳的白色球鞋前多了一條滿明顯的黑痕,今早出門時明明沒有的,回家要快點找清潔劑擦掉。

「那就OK了啦。」

「…希望。」

怪獸一直以兩指掄著白色的耳機,阿信看著耳機不停的翻轉又翻轉,像個必須沉默進行的遊戲。直到升降機由上而下的齒輪轉動聲逼近,再引出叮一聲,然後梯門應聲而開。

「那我先走囉,拜拜。」

「嗯,拜拜。」怪獸看向他揮了揮手,他們相視而笑,阿信在梯門再次關上前側身衝了進去。




前一晚他把破舊的錄音帶塞到怪獸手中,說是物歸原主,怪獸輕說了聲謝謝,話語吐息間盡是濃烈的酒精發酵氣息,大概摸上門來之前已經喝了不少。隔天他起床後怪獸依然軟攤在沙發上,手中握著那泛黃的塑膠盒。

他們交換了一個不經意下形成的秘密,但他並不因此感到更了解這愛吉他愛得要死的男人多一點。相反的,卻是越加察覺自己站在怪獸面前,毫無遮蔽,一切都表露無遺。他甚至臆想著怪獸已發現到紋在小腹上的小黃。


從來他認為人與人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是必須的,所謂的私隱線。想永遠藏起來的,他一直很小心保護著,所以他需要空間,把一個個不斷增加的盒子放好且維持閉合。

如此突然,因為怪獸,他翻出了莫名其妙的卡帶,翻出了不堪入目的樂譜。然後他打破了自己的想法,暴露了不輕易在人前展現的感傷,攤開了不見天日的隱秘。而他竟在看到熟睡的怪獸仍緊握著那盒卡帶時,始發現盒子已被一個接一個的拗開,罪魁禍首,正是他自己。一陣突如其來的戰慄由頭頂竄至腳底,他渺小無用的謹慎被徹底瓦解。

平衝失去了控制,無力得那麼輕易。一股不可違抗的力量?那何以之前都讓他保持得如此稱心如意?被滿足後迎來的打擊會比較痛快?天啊,多變態。


那晚後,那段錄音像跟隨著母帶一起被送了出去,沒再從他的耳機響起過。



才剛走出自動玻璃門沒幾步,褲袋的手機傳來微弱的震動,他忘了把上班時設定的靜音調回來。「喂?」

「喂,明晚去石頭那吧。」

「什麼?你不是才剛和總編和好嗎?」

「…這跟那沒關係,不過是下班後的娛樂,我會讓她明白的。」

「這樣啊…好吧。」

「那明晚見。」

「嗯。」

按下結束通話鍵,電流彷彿經過跟按鈕接觸的指腹一瞬流遍全身。他皺著眉晃了晃腦袋,微弱得幾乎不可察覺。整天都待在充滿冷空氣的工作間,外面的世界竟是躁熱得令人窒息,能把人悶至昏眩的地步。

左與右,極度矛盾,又一點也不矛盾。







每天早上的例會,都是理所當然的由總編主導。她總是能流暢的道出主題,切入重點,再拋出問題讓大家思考討論,最後歸納意見,做出每個決定,控制每個人的思緒。話語間的手部運動行雲流水,說出輕重分明的子句顯得毫不費力,情緒恆常處在冷靜大方的狀態,在能幹的包裝下是優雅而脫俗的氣質。這是他所知道,所敬佩的總編。

實在是無法想像她跟怪獸吵架的情形。也或許只是怪獸在發飆,然後她是被拋下的一方。

「阿信?」

「呃,是?」

「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有啊。」

她淡淡的笑了笑「那幹嘛盯著我看啊,來說說你今期的內容。」

「…好的。」突如其來的一股歉意,虛軟的聲音自喉間共嗚,她臉上從來都是平靜無波。





街燈一輪輪劃過怪獸有點僵硬的臉,雙眼正正的留意著前方,阿信很想問他是什麼讓他心情不好,但想了想還是算了,這人一拿起結他就什麼都能遺忘。

「…阿信。」

「嗯?」怪獸的側面由車內陰暗勾勒出不規則的光影菱角,順著行駛自右至左循經變化,表情在原地一隱一現,模糊與清晰交替不清。

「還是別去石頭那了…去看套戲吧。」

「喔…OK啊。」還是遵從心情差的人的意見比較好,阿信想。



他們在戲院外看了很久還是決定不了看哪一套戲才好,阿信想看的怪獸沒興趣,怪獸選中的阿信也不喜歡,站在門口吵嘴打鬧了近二十分鐘,結果哪個院子也沒進而直接到旁邊的蛋糕店坐下。那家店晚上會供應套餐,他們各叫了一客,甜品是藍莓蛋糕跟巧克力蛋糕任選。

等著餐點來的時間,對面的怪獸單手托著頭,垂眼看著窗外行經的路人與靜止不變的城市風景,五彩磷光浮游於他的眼簾下「你啊…沒事幹就回家陪一陪總編嘛,才剛和好不久。」

「回家?」

「對喔,你們不是同居的嗎?」

「哪有,我獨居的啦,她跟家人住在一起。」震驚閃過阿信的眼眸,瞬間推翻了存在腦中的一些假設性。

「那麼那晚你跑來我家幹嘛啊?」

「…純粹想找個人喝酒。」

「你又不是不知我不能喝。」他瞇起眼盯著又重新看向街外的怪獸,侍應放下一盤餐包跟兩個湯。

「那總編真的答應讓你繼續玩結他啊?」

「她並不是反對啦,只是要我別把重心放錯…她不過是氣我幹嘛要用謊話暪著她。」

「對,她最討厭說謊的人了。」

「現在你是很了解她了吼?」把視線斜向側面,喝了口熱呼呼的雜菜湯,無視著對面的人傳來哼哼兩聲。口中酸酸甜甜的液體辣著味蕾,蕃茄的酸跟肉的香甜混著雜菜的清配合得恰到好處,阿信心中讚嘆著,不禁牽起了滿足的笑容。




「請問兩位甜點需要什麼?」侍應收拾著已清空的碗碟時問道。

「藍莓蛋糕。」「嗯,我也是。」

「好的。」點了點頭,侍應掛著營業式微笑轉身走開。

「我還以為你會點巧克力蛋糕。」

「我不吃甜的,兩份也給你。」

「蛤,真的?!」

「你也太興奮了吧…」怪獸笑著快速的伸手巴了一下阿信的頭,然後順手擋下阿信千年不變的反擊模式。你來我往的吵鬧期間,兩件藍莓蛋糕已出現在桌子上。

「你真的不吃嗎?」

「不吃。」怪獸看著阿信壓出蛋糕一角,然後把叉子移到自己面前「幹嘛啦?!」

「試一口啦~這個不會太甜,真的很好吃啊!」阿信一臉雀躍勸說的表情實在太滑稽,怪獸使了點力才阻止了嘴角的揚起。

「不要啦。」

「快點啦吃一下又不會死!」面前節節迫近的叉子已差不多抵在怪獸唇邊,加上阿信不知在期待什麼的神情,怪獸微微張口含著遞來的蛋糕,一陣陌生的甜膩迅速漫延開來。

一息間的停滯。

阿信沒有移走叉子,怪獸也沒有後退,兩雙眼凝視著彼此的遲疑。世界像是突然延後了一秒的空白,大氣中的一切無聲絕響,但他們仍能思考。一秒後怪獸退開,阿信也收起了手。



「…甜死了。」

「不懂欣賞。」四周終於重回軌道,阿信低頭埋首於消滅兩件蛋糕。那一秒像是沒由來的時間錯置,理應被忽略,卻是揮之不去,逐漸侵蝕本無一動的平鏡湖面。




結帳後他們一前一後走出蛋糕店,怪獸在前方轉頭看向阿信「現在怎樣?」

「…我想回家了。」

「嗯,我送你回去。」然後又徑自走向泊在戲院旁的車子,阿信小跑了兩步跟上怪獸。


就算西裝挺直覆蓋著怪獸的背,他好像仍能看見一列列的音符飛躍在這看起來不算寬大的背上,上下左右搖擺不定的位置,眼花撩亂,奏著凌亂失序的單音樂章。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